工厂里也会有人说我不合群,说我书呆子,有书生脾气。看起来的确是,但工厂里好多人的兴趣在于业余时间打牌打麻将打游戏,或者去外面喝酒按摩什么的,我没有歧视的意思,我只是觉得人各有志,人也希望能有志气相投朋友,我不喝酒不抽烟,不打牌不赌钱,让我去跟他们玩,我只会笨手笨脚、浑身不自在;让他们来跟我看书学习,恐怕他们也会倍觉无趣,宁愿自尽。很幸运,工厂财务课里有一位不抽烟赌钱、喜欢看书、喜欢周末外出爬山的同事,年纪比我长几岁,他夫人也在厂里上班。我们那时周末就经常一起外出爬山,拍了不少照片。这位财务可以说是工厂的元老,是从工厂基建时开始就来上班了,在工厂已经干了十来年。但这样的台资私企,老板如果不喜欢哪个人,都会有办法把他逼走。不管你做了多久,卷铺盖就得走人,没有任何情面可讲,也没有任何补偿可争。劳动法只是一个传说。这位财务后来也是被逼得走人,远走他乡,我们到现在还经常联系,提起以前的日子。! \$ u# a/ m1 g; @( F. z
3 ^, M# p1 I8 c1 w$ O4 N报价工作做久了,理论掌握也相比全面,可以说一看图就马上会条件反射知道要如何安排加工工艺,采集与整理工时等数据也都很顺手,厂里也封我为“开发工程师”,提了些薪水,甚至有次老板单独找我谈话,想让我做开发课的代理课长,但我心里深处依然有不安定感,婉拒了。因为无论报价做得如何,我都只是个纸上谈兵的,我不敢跟现场人员争论一些技术难点,因为说出没有实践根据的话,在机械这行是会被人耻笑的。没有切身实践体会,不会知道轴比孔大一两丝会是什么样手感的紧配合,大五六丝又会是什么样的紧配合;不知道用多大的力气,才可以把一个螺丝旋紧;不知道设计出的夹具或检具,究竟有多重,工人方便不方便使用……我甚至很想再回现场,不过这次是想去加工车间,就算去学磨钻头学开普车也好。这样的想法,我在某些时候有跟老板提过,可是都是直接被否决。最后一次,在已经带了一位新同事掌握了报价之后,我再跟老板表达想起去加工车间念头,只有自己有了切身的经验,才有资格去指导别人如何提高加工效率,减少工时,降低成本,也可以避免在估计工时方面被车间牵着鼻子走,甚至可以帮助现场改进走刀路线,提高产量。最后是被批准了,但条件是要我放弃现有工资,仅按车间新进员工计薪,即一天工作额定10小时,每天40元,一周还得工作6天,一个月里两周白班,两周夜班。我同意了,只要能学一些东西,放弃目前这工资,我当做交学费了,没什么,为了未来投资,哪能不付出成本。 * w! R' I/ X6 F' ~1 w# f $ O: E5 X0 y: b, D3 N/ G在车间,与大多壮硕的工人相比,我可是一个文弱书生,一天站在机床前10小时就快受不了,何况还要经常搬工件干重体力活。有时为了赶货,还要连续上班12小时甚至14小时。一回宿舍,觉得整个人都要瘫掉了,随便坐在地上都是享受。但真的是只有深入现场,对制造过程才会有实质的了解,同时对公司的管理、对人性的本质的看法,也更深了一层。现场工人使用检具量具的手法很老练,也可以由敲击工件来听声音,就可以大概辨认是哪一类铁或钢;从加工出来的铁屑,也可以识别出大体材质;这些我以前在办公室时,根本想不到。1 I$ C, A, h6 N, w l) `5 W" @3 @
8 Z. t4 Y: Q# z" ?有位车间负责人,想学习电脑制图,我帮他装软件、花时间教他;他说如果我去现场很愿意带我学习开机床,可是当我真的到车间,他却变卦了,不但没有让我学习操作,反而经常指使我离开机床,安排我去做翻箱、挑废品、除锈、除毛刺、整理现场这些杂活体力活,可他都安排他的亲戚或老乡学技术、做些单价高又简单的产品。所以,我在车间呆了几个月,没有学会开机床,学会了观察世态。也是有失有得,对那些看起来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如倒角毛刺之类的小细节,我倒培养了深刻的敏感性。现在到一家工厂,我都会关注现场产品摆放是否合理,员工的精神面貌是否积极,场地是否整洁,这些都是小事,但这些都会无声地反映出工厂的管理到位程度。9 Q' b- y0 w' W: h
工厂里有位老近年六旬L工程师,曾是某国有柴油机厂的技术骨干,后来柴油机厂关门,他到这家台资工厂上班已近十年,曾经负责加工部门组建,说是厂内加工部门的始祖也不过份,平时还承担厂内所有产品的加切削工工艺与夹具设计。在工厂四年时间,我有幸跟他多次深入交流。他会说起他做机械这行,没有赚什么大钱,但至少一生平安,家庭和睦,不像他有些认识的人当了大官,前期风光,后期却进了监狱。谈起台湾老板,他还算有魄力有能力,把厂办得这么大,但毕竟年纪大了,却没有理想的接班人,这厂的也许就像跟它的主人一样要慢慢老去,难免会令人惋惜;对于我们年轻人,L工说从公事方面,不希望有人离职,因为大家接触久了,难免有感情,工作合作也顺利;但从私下方面,希望年轻人能多出去走走,那才会有前途。现在工厂里主要有两类人混得比较好,一是善于阿谀奉承的,一是以老资格养老型的;而一些真正想努力做事的,往往困难重重。台湾老板及台湾总经理,脾气暴躁,在厂里就是皇上,可以随时随地训斥甚至是辱骂员工,这也许是一种管理方式,但总会有人越来越不适应。我若继续呆在工厂,或回开发部门做报价,也许轻车熟路,工作安逸,但心里深处总觉得这不是我要的生活……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,人生没有办法舍不得,一出生,就只能往向走,不能后退。终于在2009年上半年时,我带着感激,带着跳下悬崖寻找生路的勇气,离开了这座我工作生活了四年的工厂。. e0 ~( s: `+ k0 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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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厂之后,我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,开始了寻找工作,心里也经历过痛苦的挣扎。我发现我本质上还是一个文人,是一颗柔弱的芦苇,喜欢独立思考、认同程序、说真话,服从不盲从,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办法完全摆脱,只能在内心里加强自我修养。这样的性格,使我人生道路坎坎坷坷,跌跌撞撞。换过几份工作,经历过一些事,才会更加稳重成熟。直到去年找到一份外企机械工程师的工作,才感觉工作比较适应,以前所学的机械、英语、电脑都用得上,也没有在台企或民企里那样有压抑感与潜规则,符合我不说谎、不献媚、不虚伪的个性。现在工作任务主要是与水玻璃熔模铸件及其加工件打交道,还要与不同的供应商接触,与国外同事沟通处理技术问题及质量问题。在这个工作岗位上,我不能吃老本,反而又有很多东西要学,前方出现了新的领域要我去探索,去发现。相比在台资工厂,切身体会到“家鸭有食汤刀近,野鹤无笼天地宽”。* I: p! V4 \; C" t9 r2 E& @2 v% E
6 b) n P$ k8 \+ Q0 {6 t其实我倒不聪明,甚至像德国人一样死板,只是喜欢“用笨法来做聪明事,用过程来保证结果”,今年也已经三十多岁了,不会像刚毕业那时随便改行了。只好在这个行业里一直做下去,甚至还想适当学一些液压气动、电气电子等相关科目。机械是骨架,结合了系统控制、流体传递,就像给一个骨架配上了血肉经脉、注入了灵魂,像原本冷冰冰的机器充满了灵气。( s! C( Q; C0 L1 P G